第二章 - 回歸之路 - 哲學勵志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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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歸之路 by 邁克爾·維特茲

2019-10-14 22:41

  瑪麗安·哈里斯覺得救護車好像永遠都不會來了。
  「我覺得那就像是永恆。」她這樣說。
  「感覺像等了一輩子。」魯迪這樣說。
  「救護車到得很快。」而馬克·哈里斯這樣說。
  事實上,救護車抵達事故現場時,距魯迪的第一個911報警電話僅過去8分鐘多一點。
  R.W.伍迪是位淳樸的鄉村兄弟,是維吉尼亞州中部山區人。他的聲音聽起來既滄桑,又平緩,帶著南方口音,就像一棵老山核桃樹。這位兄弟今年44歲,而他自16歲起就在救護車上做救護工作了。那時他常常跟著爺爺外出救援。他現在是一位州認證的急救技師,還是冬青消防和救援隊的輪值隊長。電話打進來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老舊、舒適的休閒椅上,看著星期天早上無聊的電視節目。他值班時間是24個小時,而那時,他接班還不到三個小時。
  當時是11月初,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們接到的最嚴重的求助電話往往是被蜜蜂蜇傷之類的事故——天氣漸冷時,蜜蜂容易攻擊路人。R.W.和他的同事們是專業的救護人員,全年無休,24小時待命,因為他們的駐地位於冬青滑雪場——現在這裡是一個名副其實全年人氣不減的社群。這裡有公寓、高爾夫球場,還有一個滑雪場。救護車從R.W.的值班室,開到躺在人行道上等待急救的馬特·米勒身邊,大約需要開5英里。
  當時,冬青消防和救援隊是藍脊公路100英里以內唯一專業、專職、隨時待命的救援隊。坦率地說,他們也是藍脊公路一直到北卡羅萊納一線唯一的專業救援隊。如果事故發生在其他地方,如果電話打到了志願者救援隊,當時志願者們很可能正在教堂做晨禱,或者與家人在一起——不管哪種情況下,他們都將不得不趕去救護車停放地,帶好裝備,再出發——這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而搶救傷員,特別是腦損傷的傷員,是一件分秒必爭、生死攸關的事。
  R.W.接到奧古斯塔縣急救排程中心的電話是在上午10點44分。救援隊大樓內警燈閃爍,警報轟鳴。24小時輪班的人員就算在睡覺,也絕不會聽不到警報聲。
  R.W.的搭檔正在上廁所。
  「我一會兒就到!」他的搭檔喊道。
  這行不通。這可不是什麼蜜蜂蜇傷事件。這是一起「汽車和自行車相撞事故」。
  「別拉了!」R.W.叫道。「給我憋回去,馬上給我出來!」
  但他的搭檔花的時間太長了,R.W.可等不及了。他在兩分鐘之內就跳上救護車,出發了。他抵達事故現場的時間是10點52分。
  一到現場,R.W.就覺得,除了「哦,該死!」這句話,再沒有可以用來形容當時場景的詞了。這是那種他只能用「哦,該死!」來形容的救援現場,是最糟糕的那種情況。那個男孩,臉被撞得扭曲變形,像撞爛的南瓜。他躺在路面上,被一個男子奮力地按住。在R.W.看來,這名男子——哈里斯——就好像剛從戰場上下來,他的衣服一片嫣紅,鮮血淋淋。那輛歪七扭八的自行車依然躺在路上,肇事的跑車停在一旁。男孩的身體一邊抽搐一邊掙扎,這讓R.W.確信他有大面積的腦組織損傷。腦組織損傷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反應。而現在,就只有R.W.一個人。在感嘆過「哦,該死」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啟自己10瓦功率的行動式手持無線電對講機,呼叫直升機救援。這男孩需要緊急醫療轉運。當然,和魯迪的電話一樣,由於現場高地阻隔,R.W.的手持對講機的功率也不足以接上中繼器。他趕緊回到救護車上,車上有一臺功率更大的100瓦無線電臺。「我們需要5號空中救援直升機,地點蘆葦谷。」他又跑回男子和男孩身邊。那名男子,哈里斯,有點生硬地質問:「其他人呢?」「我已經叫人過來了。」R.W.回答。
  R.W.讓自己保持冷靜,開始工作。他想著自己接受過的訓練:氣道、呼吸道、血液迴圈。他沒能真正檢查完氣道,馬特的呼吸處於痙攣狀態。R.W.把一個氧氣面罩扣在那孩子臉上,試著把血吸出來。他再次回到無線電旁,直接和直升機機組人員溝通:「傷者的氣道有嚴重損傷,而且痙攣嚴重。」R.W.從救護車上拿來頸椎項圈和脊骨矯正板。馬克·哈里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R.W.他是一名醫生;R.W.也很樂意得到這樣的幫助。在哈里斯、魯迪和克里斯的幫助下,R.W.小心地把馬特像滾圓木一樣翻轉移動到矯正板上,然後用繃帶固定住他的身體,並給他戴好頸椎項圈。R.W.在馬特的兩個手臂上都扎上了靜脈點滴針,用的是他手邊最大規格的輸液管,為他補充生理食鹽水。這是他的執業資格所能盡的全部職責。很快,他剛才上廁所的同事就開著一輛消防車抵達現場。當事故涉及機動車輛時,這是事故處理的標準程序。因為沒有人能知道現場是不是會有汽油洩漏、發生火災,甚至發生爆炸的危險。隨後兩名來自山下的高爾夫球場救援站的志願者趕到了,國家公園管理局護林隊的人也到了,他們封鎖了道路,道路會封鎖三個小時。他們詢問了所有在場的目擊者,測量了所有的距離,甚至模擬了事故經過,做了非常徹底的調查——因為他們相信,這起事故人命關天。
  R.W.讓志願者把消防車開到蘆葦谷,勘查直升機的降落區域。這也是標準流程。如果沒有進行著陸點勘查,如果沒有消防車在場,直升機是不能降落的。現在,R.W.和他的搭檔把馬特移上擔架,抬上救護車,掉頭往回開1.5英里,趕到蘆葦谷去。他們離開現場是上午11點09分。R.W.說,現場的17分鐘聽起來像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但那是一場全速衝刺。他對這個年輕人竭盡所能,希望自己的這些努力能夠幫上點小忙。
  ***
  大三這年的秋天,馬特和朋友們搬回了蒙特貝羅環路的一間複式公寓套房裡。這裡離中央運動場不到一英里。這年的八月,幾個女孩住進了公寓的另一半。而就在那一學期,馬特很快就和她們中的一個混熟了——凱莉·巴恩斯,一名護理系的學生。她只知道他叫「袖子哥」,因為大家都這麼叫他。實際上,她記下他手機號碼時,記錄的名字就是袖子哥。
  這年的秋天,認識凱莉僅僅幾個星期,馬特就請她幫了一個大忙。他開門見山地向凱莉開了口,雖然這樣做誠實得有點老土,但是馬特就只會用這種方式。艾蜜莉剛剛轉學到維吉尼亞大學,馬特問凱莉,能否幫助艾蜜莉適應這裡的生活,把艾蜜莉帶進她的閨蜜圈子裡,幫她度過這段適應期。凱莉很樂意。到頭來,幫這個忙成了一件美妙的禮物。在短短的幾個月內,艾蜜莉和凱莉就成為了最要好的朋友。艾蜜莉很快成了凱莉家每週二的「女孩之夜」聚會的常客,所有女孩聚在一起一邊喝著葡萄酒,一邊看真人秀《好萊塢女孩》。
  而同時,凱莉也幫了馬特一個忙。她在這年秋天得知馬特在進行三項全能訓練。凱莉在里奇蒙(Richmond,里士滿,美國維吉尼亞州首府)外的詹姆斯河高中讀書時有個同學叫魯迪·卡薩。魯迪也是維吉尼亞大學的學生。在維吉尼亞大學游泳池對普通公眾開放時,凱莉會去擔任救生員,所以會經常遇見魯迪。凱莉告訴馬特:「我一定要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魯迪。你們會是最佳搭檔。」而魯迪恰好是維吉尼亞大學三項全能俱樂部的主席。魯迪在高中時曾經跑過越野賽,從小到大都在暑期游泳隊裡游泳,但他最喜歡的還是騎自行車。他在維吉尼亞大學的頭兩年,一直在不停地訓練,到現在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他騎遍了維吉尼亞州中部,騎上過藍脊山脈,有時甚至會從山的另一側下山,一直騎進雪蘭多山谷。
  那年秋天,魯迪和馬特開始經常在一起訓練。11月2日,星期天早晨騎行85英里的訓練計劃正是魯迪的主意。路線也是魯迪規劃的。他在各式各樣的天氣下沿這條路線騎行過很多趟。
  這次長距離訓練前的那個週六,馬特邀請魯迪來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在野豬頭酒店吃早午餐。那裡的自助餐出了名得好。兩人一起騎行訓練,燃燒了大量的卡路里,因此在接到這樣的邀請時,魯迪的眼睛都亮了。
  馬特的哥哥,邁克爾,已經從維吉尼亞大學畢業,現在是史丹佛大學法學院一年級新生。他飛回夏洛蒂鎮來過週末,要和去年游泳隊的其他隊友們在足球比賽半場休息時領獎——他們游泳隊在大西洋海岸聯盟賽中獲得了冠軍。馬特的父母,麥克和南希·米勒也是維吉尼亞大學校友,他們是在本科的時候認識的——他們也在這個週末乘飛機一路南下從費城飛過來。這是難得的和兩個兒子團聚的機會。馬特的祖父母甚至從羅阿諾克一路開車北上,來這裡團聚。就在那個週六,在野豬頭餐廳吃早午飯的時候,馬特告訴父母,週日自己沒辦法趕回來送他們上飛機了,因為他和新認識的三項全能戰友,魯迪,已經計劃好了一次很棒的自行車訓練。
  週六下午,馬特來到足球場,觀看游泳隊的頒獎儀式。這是一場非常重要的比賽,維吉尼亞大學隊對陣體格健壯的邁阿密大學隊。比賽一直進行到加時賽,最終維吉尼亞隊取得了勝利。馬特的注意力其實一點都不在比賽上。他一直在為第二天的騎車訓練興奮不已。一週以前,他已經完成了環夏洛蒂鎮100英里的慈善自行車賽——其中有30英里一直和一個專業車手並駕齊驅。能跟得上專業車手,這讓馬特異常興奮。坐在足球場旁山腳下的學生觀看區裡,馬特不停地對艾蜜莉和凱莉講第二天的自行車訓練: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以及他們總共要爬升海拔多少公尺。當然,每次女孩們都只對他翻白眼。馬特的運動……馬特的訓練……。凱莉已經認定艾蜜莉就是馬特命中註定的伴侶,能夠給馬特偏執的性格裡提供一種輕鬆,給他的井井有條裡加上一點混亂。
  ***
  R.W.開著救護車離開後,馬克·哈里斯對魯迪說:「你得聯絡到這孩子的父母。」馬克是現場最鎮靜、頭腦最清醒的人,這一點也不奇怪,他畢竟做了30多年的醫生。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孩子。那一刻,他既是一名醫生,也是一位父親。
  馬特騎車時幾乎總是帶著手機。但那天早上,因為知道魯迪會帶手機,馬特便把自己的手機丟在了家裡。「多餘的負擔。」這是典型的馬特作風。魯迪的頭腦開始極速運轉。他知道馬特的父母這個週末就在維吉尼亞大學,並且即將啟程前往機場,在中午前後飛回費城。他必須在他們離開之前聯絡到他們——但是怎麼聯繫呢?
  艾蜜莉可以聯絡到馬特的父母,但魯迪的手機裡沒有存艾蜜莉的號碼。凱莉·巴恩斯肯定可以聯絡到艾蜜莉,但不知為何,儘管兩人是高中兼大學同學,魯迪的手機裡連凱莉的電話號碼也沒有。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想想,魯迪,好好想想。魯迪有個學化學工程的同學,叫馬塞爾,他手機裡有馬塞爾的電話。而且魯迪知道,馬塞爾就住在蒙特貝羅環路上,離凱莉和馬特住的地方不遠。馬塞爾不認識凱莉,也不認識馬特,他一定會覺得魯迪瘋了,但魯迪知道,這是唯一的辦法。
  他重新爬到岩石上,用神奇的,僅有一格的訊號,聯絡到了馬塞爾。魯迪邊說邊哭,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經把馬塞爾嚇壞了,但他還是對馬塞爾說:「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是你必須到那座公寓去,敲門,找凱莉,告訴她馬特受傷了,非常嚴重的傷,她要聯絡到馬特的父母,告訴他們直升機正在趕來,會把他送到維吉尼亞大學。」
  大三護理系學生凱莉,那時正在自己房間裡溫習功課,準備一場重要的解剖學考試。她本打算週日要學習一整天的。她幾乎從來不在自己的宿命裡溫習功課;那天早上,偏偏那天早上,天知道為什麼,她決定要在她的書桌前學習。她的室友敲她的房門,告訴她,大門口有個陌生人,這個人渾身顫抖,說必須要找凱莉,說馬特發生了嚴重的車禍。凱莉站起來,下樓時,她絞盡腦汁也想像不出來要見的這個人會是誰,他們要說的人是誰。——馬特是誰?
  門口的那個學生的確是在不停地抖。他脫口而出,「我要找凱莉。魯迪剛剛打電話給我,讓我告訴你,馬特出了一起嚴重的車禍。」
  凱莉依然茫然無措。「馬特?馬特?」
  最後,她的室友提醒她,「馬特·米勒。」
  突然反應過來的凱莉只覺得一陣恐懼遍襲全身,就像捱了一巴掌。袖子哥。她一轉眼就跑出了家門,啟動汽車去接艾蜜莉。凱莉很害怕,把這樣恐怖的訊息告訴艾蜜莉,無疑是她一生中做過的最困難的事。但是她知道自己非做不可。她知道,必須在馬特父母飛回家之前把這個訊息告訴他們,而艾蜜莉是唯一可以聯絡到他們的人。
  她打電話告訴艾蜜莉要保持冷靜,自己要去見她,有個壞訊息要當面告訴她。艾蜜莉試著在電話上告訴凱莉怎麼找到她的宿舍。原本只有五分鐘的路,凱莉卻怎麼都找不到那地方。艾蜜莉住在轉學生宿舍裡,宿舍位於天文臺山上。那地方哪怕是大一就在維吉尼亞大學讀書的人,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儘管艾蜜莉一直在電話上給凱莉指路,凱莉始終找不到。無奈,凱莉只能在電話上告訴艾蜜莉,保持鎮定,別被嚇壞了,別驚慌,馬特出了很嚴重的車禍;人們現在正用直升機把他轉移到維吉尼亞大學醫院。聽到這些,艾蜜莉當然被嚇壞了,大哭起來。艾蜜莉是那種會主動告訴你她有多情緒化的人,也從來沒有誰因此嫌棄她。她發瘋似的,不等凱莉找到她的宿命,就拚了命地朝凱莉家跑。她一路哭一路跑,一路跑一路哭,穿過大學的操場;所有人都在盯著這個女孩看,揣測著,這個發瘋似的姑娘是誰。但是,她什麼也顧不上了。她跑到凱莉家的時候,凱莉剛好停下了車。兩個女孩抱頭痛哭。凱莉讓艾蜜莉平靜下來,提醒她得馬上給馬特的父母打電話。
  ***
  給馬塞爾打完電話,魯迪站在原地,站在路中央,心裡想:「現在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事故發生時是那麼忙亂、周圍是那麼嘈雜,時間是那麼緊迫,心裡是那麼恐慌,而此刻周圍又是如此安靜。魯迪和克里斯走到馬路邊,癱坐在草地上。「這改變了一切。」魯迪自言自語說。克里斯也有同感。一切模糊不清、複雜紛亂,他們目不暇給,完全沒有時間去思考。而現在,救護車走後,兩個男孩才第一次開始梳理他們剛才看到和經歷的一切,以及這一切意味著什麼。魯迪和克里斯都非常確定的是,馬特就要死了。他們驀然頓悟了生命的珍貴,像是遭到了當頭棒喝一樣,意識到這珍貴的生命饋贈會如此突然地消失,迅雷不及掩耳,讓人措手不及。他們只是那麼坐著,大部分時間都默然無語,心裡一團亂麻。他們的自行車服上,手上,都血跡斑斑。
  馬克和瑪麗安·哈里斯走到他們身邊。男孩子們問哈里斯醫生,馬特會不會活下去;他告訴他們,他不知道。但他在心裡說,這個年輕人是撐不到醫院的。他就是這麼跟他妻子說的。這並不是說馬克·哈里斯是一個憤世嫉俗或悲觀的人。他只是知道事情會怎麼發展。對於死亡,對於瀕死的病人,他有經驗。瑪麗安·哈里斯曾是職業諮詢社會工作者。她試著安慰兩個男孩,她也走到肯·格雷戈里身邊,看看他感覺怎麼樣。肯·格雷戈里一開始在幫忙按住馬特,然後就遊蕩到了馬路的另一邊,站在他的藍色保時捷旁邊,茫然無措。瑪麗安覺得他被嚇壞了。「我什麼都做不了。」他對她咕噥著說。「他就那麼撲過來了。」瑪麗安相信自己瞭解肯的感受,她自己也有同感。看著躺在路上的馬特,她只能感覺到巨大的失落感和絕望鋪天蓋地。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珍寶——一個年輕人的未來——就這麼被偷走了。不管願意不願意承認,偷走這個年輕人的未來,肯·格雷戈里也有份。瑪麗安甚至覺得自己也是幫凶。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馬特肯定會死的,不然也不會康復了——這比死亡更可怕。
  現在他們都能聽到直升機的聲音了,它正準備在蘆葦谷著陸。魯迪的手機響了。是凱莉。他急忙爬上巨石,在那裡才能接通電話。她想了解更多情況,但他所知道的也僅此而已:情況非常糟糕,非常非常糟糕。
  ***
  那個星期天早上,一踏上自行車,馬特就知道,這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氣溫達到華氏60度1多一點,天空晴朗,幾乎沒有風,是騎自行車的絕好天氣。他戴著手套,在自行車鞋外面套著套鞋,用以抵禦清晨的寒冷——他知道自己熱身後就會把這些都脫掉的。騎著車去足球場停車場的路上,馬特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氣。他與魯迪和克里斯約好在那裡碰頭。克里斯,21歲,來自巴爾的摩的大四學生。在那一週,他剛剛接受了一份工作,畢業以後就會去華盛頓的一家經濟諮詢公司上班。所以他決定騎著自行車度過這樣美好的一天,來慶祝和獎勵自己。克里斯是一名優秀的游泳選手,整個高中都在北巴爾的摩水上俱樂部游泳——他和奧運冠軍邁克爾·費爾普斯在同一個運動小組裡,因此他身邊的人有多專業可想而知。到了大學裡,他決定不再游泳了,以專注學業和其他興趣。很快,三項全能就成了他的興趣之一。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克里斯決定參加大乞沙比克灣游泳賽。比賽地點在乞沙比克灣大橋下,賽程4.4英里,有大約800名選手參賽。他在其中脫穎而出。他對耐力項目和三項全能運動的興趣便是由此應運而生。近幾年來,他參加過大約十次三項全能比賽,甚至還有半程鐵人三項賽,包括一段56英里的自行車比賽,但自行車迄今為止仍是他最弱的一環。他有過長距離騎行的經歷,但還從來沒有騎過山路。克里斯是維吉尼亞大學三項全能俱樂部的成員,實際上,他和馬特第一次相識就是在維吉尼亞海灘舉行的那次三項全能賽上(克里斯獲得第12名,而馬特獲得第4名)。克里斯一直期待著與魯迪和馬特度過愉快的一天;能騎著自行車體驗鄉間的美景,他感到興奮不已。但對於騎車登山,他還確實有些許擔心。
  三個車手朝夏洛蒂鎮西郊一路騎去。太陽在他們身後冉冉升起,金色的陽光以最柔和角度暉映著迷人的鄉村景色。他們感覺好像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顧和庇佑,個個精力充沛、蓄勢待發。這次騎行在某些方面可以說是他們生活的完美比喻——剛剛起步,前有高山險阻需要攀登。這是人生中的一個定格,在這一刻,他們的生活再完美不過了。三個男孩將在世外桃源騎行85英里。帶著年少輕狂,他們將攻克一座山隘。他們身手矯健、躊躇滿志。
  他們直穿過湯馬斯·傑弗遜創立和設計的大學校園的中心,向西而去。出城兩英里後,他們已經可以看到30英里外巍峨雄偉的藍脊山脈,在絢爛多彩的紅葉之間熠熠生輝。他們騎著車,路過綿延數英里的白色尖樁籬柵,路過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牧場,還有紅磚牆的別墅。這些年輕人是在訓練,不是在遊玩,但他們當然注意到了周圍的景色是多麼美。置身如此美景之中,他們感到無限愉悅。在這樣的路途中,魯迪常常覺得自己擁有一個很少有其他學生了解的祕密,因為別人很少能夠像他一樣有機會陶醉在這樣如畫的鄉村美景中。同時,男孩子們也會找點樂子。當他們經過一個特別漂亮或特別引人注目的莊園時,其中一個就會大聲對其他人說:「我想知道那樣的房子裡住著誰。」
  大約上午9點45分,騎了45英里後,他們開始攀登海拔2654公尺的蘆葦谷。這是他們一直所期待的。蘆葦谷是藍脊公路的一個隘口。664號鄉村公路的路面在這裡開始抬升並從東面與藍脊公路交會。登上蘆葦谷要在5.5英里的距離內爬升約2000英尺。如果他們是在環法自行車賽上,這段路程會被歸入一級爬坡難度——是難度最大的爬坡賽。
  魯迪帶頭踩著自行車拐上鄉村公路開始爬坡,馬特緊隨其後,然後是克里斯。其實,爬坡起初的一段速度都會很慢,也很容易讓人著急。但如果他們抬頭看看,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冬青鎮度假村滑雪場的滑雪道,一會兒他們還會經過滑雪場的入口。每個人都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開始爬坡之後不到半英里,每位車手的身體都離開了車座,站在腳踏板上,奮力蹬車;換到最省力的那一檔車速,用力蹬,用力蹬,一直到大汗淋漓,然後繼續用力蹬。
  他們的隊伍越拉越長,魯迪與馬特拉開了距離,馬特與克里斯也是。每個人都不是在和別人競爭,而是和自己。這座山竭盡所能地給年輕人們製造挑戰,包括一段四分之一英里長,16度傾斜角度直道上坡路;那對於自行車手來說就像是平地拔高一樣——沒有曲線,沒有緩坡,只有陡峭的上坡。但每一個人都奮力爬坡。通過幾個月的耐力訓練,尤其是在征服這些山地爬坡路段的過程中,馬特已經深深體會到,意志達到承受極限的時間要遠遠早於身體。耐力訓練的挑戰和最基本要素,就在於說服自己的意志不要放棄,堅持下去,身體能夠堅持,並且必須繼續前進。對這些車手而言,疼痛來得非常劇烈,尤其是大腿和內臟,他們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但這正是他們的目的。他們想達到自己的極限,並超越自己的極限。穩住。穩住。接近頂點時,他們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但每個人都異常興奮。魯迪第一個到達隘口的頂點,隨後是馬特,距魯迪200碼,克里斯與馬特之間也有幾百碼的距離。這是勝利的時刻。魯迪為馬特加油,馬特又和魯迪一起為克里斯加油。然後他們都跳下車,拿起飲料,一口氣咕咚咕咚地喝了好一會,同時吞下去的還有他們了不起的戰績。從任何意義上來說,每個男孩此刻都站在了世界之巔。周圍空無一人,只有天空,輕風和他們怦怦跳動的心臟。這三個三項全能運動員盡情而悠閒地喝了飲料,吃了一根能量棒,並彼此擊掌表示慶祝。對馬特·米勒而言,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可以克服生活中出現的任何挑戰。
  ***
  馬克·哈里斯在賓夕法尼亞州的約克鎮長大。14歲時,他的「英倫控」母親買了輛1953年的紅色莫里斯2跑車。她計劃自己開一兩年,然後等馬克拿到駕照後,他就可以自己開車去高中上學了,因為她懶得再開車接送馬克上下學。很快,她就發現這輛車並不適合一個住在郊區的母親,於是又去開她的旅行車了。可是馬克沒有等,儘管還沒成年,只要他父母不在,他就開著它到處跑,跑遍了約克的所有小路。到16歲時,一拿到駕照,他真的開著它去上學了。他還曾把它拆開,重新組合過。在之後的45年裡,馬克·哈里斯又買了五輛莫里斯,一輛法拉利,一輛賓士和一輛1965年的豪華版龐蒂克GTO,不知怎麼的,他依然保留著1953的莫里斯。他和那輛車的浪漫史甚至比他與妻子瑪麗安的還要長久。他與瑪麗安是在高中相識,大學畢業後結婚的。而現在,在11月2日的清晨,他們兩人準備同雪蘭多山谷英國汽車俱樂部的車友們一起,去欣賞美麗的深秋紅葉。
  今年60歲的馬克·哈里斯,是夏洛蒂鎮的瑪莎·傑斐遜醫院的一名麻醉師。他成功地把七輛跑車全擠進了一間擴建過的兩車位車庫裡。這些車他其實開得不多。但是現在,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他又把週末的時間都花在了這些車上,敲敲這裡,打打那裡,開著它們出去兜兜圈子。他定期輪換所有車子的停車位,保證每輛車上路的時間都相等。這次出行,他挑了那輛1970年版的白色莫里斯跑車,原因很簡單,它排在他那一排車的第一位。
  那一天,汽車俱樂部成員在阿夫頓山下藍脊公路的0號里程碑那裡集合。這條公路,就像從天而降的一條兩車道的緞帶,綿延469英里,從維吉尼亞州的雪蘭多國家公園一直到北卡羅萊納州的大霧山國家公園。它沿著藍脊山脈的山峰蜿蜒起伏。想要匆匆忙忙趕著去什麼地方的人是不會走這條路的,這是一條用來遊覽觀光的道路。因此,每小時45英里的最高時速限制顯然是非常合理的。在這個特別的早晨,英國汽車俱樂部的目的地是沿景觀公路向南,然後在86號里程碑的水獺峰酒店吃午飯。
  阿夫頓山停車場上集合了約30輛車。雖然每輛車都是經典,但故障也並不少見。儘管馬克·哈里斯多年來已經參加過多次汽車聚會了,但在這以前俱樂部組織者還從來沒有要求他擔任過「殿後」的角色。殿後的責任是要排在車隊最後一位,就是做尾車,如果有哪輛車故障了,他要施與援手。俱樂部主席給了馬克一個無線電對講機,如果出了什麼事,馬克可以用無線電對講機聯繫在頭車上開道的俱樂部主席。雖然馬克這幾年在引擎方面的工作上沒有什麼建樹,但他還是接受了這個殿後的任務,儘管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
  馬克與瑪麗安和俱樂部的另一位成員肯·格雷戈里關係比較好。肯59歲,來自麻薩諸塞州,波士頓北部。肯也是資深汽車迷。他有八輛跑車,兩輛寶馬摩托車,還有一輛卡車。他已經做了30年的「會飛的螺絲起子」——不停地出差,忙著安裝機器、修理裝置——上世紀70年代修的是電子收款機,80年代是新型掃描器,到了90年代是簽帳金融卡和信用卡系統。911事件之後,肯厭倦了這種飛來飛去的生活。他認識一個收藏古董車的人,這個人在維吉尼亞州韋恩斯伯勒附近經營著一個車身車間,就在阿夫頓山西側的半山腰上。那哥們過去經常對肯說,如果你搬到這裡來,我會給你一份工作。肯這一輩子一直喜歡重新組裝和修理汽車,所以他搬到了韋恩斯伯勒地區,在這個人的修理廠開始了他每週工作三天的半退休生活。
  肯就是在那裡認識馬克·哈里斯的,馬克是那裡的老主顧。
  幾個星期前,肯剛剛買了輛1972年版的保時捷911T(跑車)。他買下這輛車,部分原因是它的顏色——墨西哥藍——就像任何蔚藍色的水面一樣,美麗、悅目、飽滿、閃閃發亮。汽車買得很便宜,只花了1.5萬美元,而它至少值3萬美元。肯格雷戈里其實已經不需要再買車了,也不需要再給自己的收藏增加新品了,但是他知道這輛車至少不會虧本。他喜歡的不僅是它的顏色,這輛車還是一個「幸運兒」——從來沒有出過任何事故,從來沒有拋錨過、修理過,或重新噴過漆。車齡超過36年,還仍然是全部原裝的。儘管肯參加的是雪蘭多山谷英國汽車俱樂部,他還是在那天早上開著他的德產保時捷出發了,他打算藉此機會試試這輛車。這條公路曲折迂迴,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是一個享受駕駛樂趣的好地方。
  肯聽說馬克·哈里斯被安排殿後,就主動提出和他一起排在隊尾,以防萬一真有車輛發生故障時,他可以幫忙。馬克非常感激。上午10點剛過,老爺車車隊就出發,朝南駛去。他們期待著經過一段寧靜、愉快的旅途之後再享用午餐。肯·格雷戈里排在倒數第二位開出停車場,馬克和瑪麗安·哈里斯緊隨其後。
  ***
  魯迪,馬特和克里斯花了幾分鐘來慶祝登頂,連帶恢復爬坡所消耗的體力,然後就再度出發,完成剩下的路程。最困難和最漫長的部分已經結束了。現在三個人面對的將是輕鬆的下坡路,沿公路向北行進14英里,一直到達雅富頓山上藍脊公路與250號公路的交會路口,然後將折向東,沿250號公路下山,那幾乎就是一路滑行著回到夏洛蒂鎮了。在下一段路途中,也就是公路北向路段,他們打算採用魯迪的「直線步伐」方式行進——先由最前面的車手領頭為三人開路,當他要休息時,他就減速讓到車道中心,然後另外兩名車手保持隊形,沿外車道最靠近路肩的一側超過去,讓原先領頭的車手落在他們後面,成了隊尾。
  重新上路大約一英里左右以後,三個人開始看到這些英式老爺級跑車迎面開來,然後又在南向車道上與他們擦肩而過。每逢一輛超酷的車駛過,小夥子們都會不由自主地關注,並互相示意其他人來看。來往車輛是車手們最不擔心的問題。儘管這是一條迂迴曲折的雙向兩車道的公路,也沒有鋪裝路肩,但路上的車輛寥寥。自他們到達蘆葦谷以來,這條北向車道上還沒有遇到過一輛朝北行駛的車輛呢。對他們來說這是一次訓練,而不是旅遊觀光,因此,他們仍然騎得很用心。但他們畢竟是年輕人,路過的都是跑車,多看上兩眼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三位車手現在都處於如此愉快和得意的心境中。
  然後……
  上午10點35到10點40分之間,騎在最前面的魯迪,聽到身後有聲響。
  那聲音,他所能想到的最形象的形容就是,像有人在掙扎。「我轉過身,」他說,「剛好看到馬特摔在路中央。」馬特與雙黃線垂直摔倒了。為了保持平衡魯迪不得不轉回頭,因此他沒有看到撞擊實際發生時的情景。但他聽到了一聲令人不安的重擊聲。「砰」。
  隨著耐力的提高,大多數自行車手的技術,以及操控自行車的技巧也會提高。到他們開始85英里騎行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很多騎車的經驗了,並學會瞭如何編隊形,如何在轉頭——朝後面看,或朝側面看——的同時控制好車輛,保持直線前進,並保持隊形。但魯迪覺得,馬特是不一樣的。馬特的心血管系統的力量驚人——他的靜息心率3是多少?你絕對想不到,是42次!——而且他幾乎從開始騎專業山地賽車的第一天起,他就能翻山越嶺了。因此,對於85英里的長距離騎行,甚至登上一個山口,馬特都能夠以相對較快的速度完成。但作為一名自行車手,馬特的經驗仍然不夠豐富——他訓練時間僅有短短的五個月。對於發生的一切,魯迪只能想到一種解釋:他相信馬特當時在看保時捷,或者是另一輛車,肯定是從路面上掉到了路面外的泥土路肩上,又矯枉過正,導致失去了控制,一個急轉彎——就像被魚雷擊中側翼一樣——撞上了迎面而來的保時捷。
  克里斯實際上目睹了事故發生的全過程。克里斯在隊尾,低著頭蹬車,但他看到馬特的自行車開始失去控制。他看到了馬特的車把開始搖晃。克里斯無法解釋為什麼。魯迪遠遠地騎在前面,克里斯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樣的距離下,他們的自行車是不可能卡到馬特的車輪,導致他失去控制的。克里斯沒有注意到路上有雜物、木棍之類的東西。也許馬特狹窄的前輪撞到了一塊石頭或者木棍之類的東西,導致他失去了平衡。不知為什麼,克里斯隱隱感覺到不對勁,他抬起頭來,看到馬特的車把手從一邊扭到了另一邊。他看到馬特一再地糾正,然後又糾正過度,突然一個急轉,跨過了他的車道,又越過了黃線。馬特直接摔到了迎面而來的保時捷車上。老實說,對克里斯而言,一切都似乎是慢動作。在一切發生以前,克里斯就已經看出這一切的發生已經不可避免。他看到馬特向前摔倒。他看見藍色的保時捷,幾乎與馬特平行了。克里斯希望保時捷能有時間向右轉,避開迎面摔倒的馬特,但是司機沒有時間做出反應。克里斯確信,他看到馬特的臉撞在左前方大燈和擋泥板上。
  撞擊瞬間,馬特·米勒和「黑美人」飛到空中,翻轉著,然後重重地摔在南向車道上,落在12.2號里程碑附近,靠近雙黃線。馬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雙腳還卡在他的自行車腳踏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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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肯·格雷戈的這趟旅行很愜意,開新車讓他心情愉快。12號里程碑附近有一段難得的長距離直行車道。他看見那幾個自行車手了。他們在對面車道與他相向而行,所以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可以判斷出他們在訓練,呈編隊前進。他們頭很低,都快觸到車把上了,一點都不像遊客。他們穿著亮色的自行車服,戴著頭盔。他當時的時速約40英里。
  就在他要和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從眼睛的餘光裡,他似乎看到第二個車手朝路中間靠近,彷彿要超過第一個車手——至少他看起來是這樣的。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第二個車手不知為何煞車過快,過猛,導致連車帶人從車把手上翻過去了。肯原來騎過摩托車,他知道摩托車有時會出這種意外。他把它稱為「高側翻」。事故發生在一瞬間,但肯很確定,第二名車手的臉正好撞上了他的擋風玻璃立柱——駕駛員一側支援擋風玻璃的鋼柱。「那情景相當恐怖。」他說。
  本能地,肯猛打方向盤,但為時已晚。碰撞已經發生。他向右急轉,開進了草地,短時間內失去了對汽車的控制。幸運的是,這是這條公路最寬闊的一段,而且是一條直行路,公路與樹木、懸崖之間還有一片草地。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也要死了,他的車失去了控制,快要飛進樹林了。但作為一名經驗老到的司機,肯很清楚不能在草地上踩煞車。在失控一秒鐘以後,他設法重新控制住了汽車,並用最快的速度把汽車停了下來。他鑽出車,跑回第二名車手身邊——他很確定自己剛剛撞死了他。馬克·哈里斯已經到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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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攝氏16度左右。
  2 莫里斯是一家英國的汽車製造廠。
  3 是指身體完全放鬆時的心率,是測試身體是否健康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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