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回歸之路 - 哲學勵志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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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歸之路 by 邁克爾·維特茲

2019-10-14 22:41

  到週四早上,已經四天過去了。馬特醒了過來,比任何人預想的還要清醒。如果把馬特的餘生比作一場短跑,那麼這一刻,發令槍已經響起,他已經縱身衝出了起跑線。不過,現在的馬特,還必須依靠呼吸器才能呼吸。週日他剛被送來時,醫生透過手術切開氣管把套管插入他的喉嚨,連線到呼吸器上。一根鼻胃管夾在他鼻子上,穿過鼻孔、食道,把營養直接輸送進胃裡。他的上下顎已縫合,臉仍然腫得厲害。兩條手臂上都扎著靜脈注射針,身上插著導尿管。昨天,醫生給他骨折的右手固定上了夾板,打上了石膏。
  此時,馬特仍需要接受大量的藥物注射。他嘴裡咕嚕著,打著手勢,向家人和護士表示溝通的意願。醫生給了他一臺「加護病房交談機」,看起來就像是個紅色塑膠邊的玩具畫板,唯一不同的是它有很大的方形字母鍵,就像玩具打字機的按鍵一樣。病人輸入的文字會顯示在裝置小小的灰色螢幕上。因此,週四早上,自馬特·米勒出事以來,他第一次成功地與外界進行了交流。他在交談機上極為緩慢地輸入:「我可以去物理實驗室嗎?」
  他這是糊塗了,還是認真的?馬特的家人認為是前者,但按照接下來發生的一切看,有可能是後者。馬特也許根本不記得自己曾寫過這樣一句話。這很可能是大腦損傷加上大量用藥而產生的幻覺。他很可能也不會記得,那天下午,自己竟然把哥哥趕出了房間——邁克爾可一直記得。當時,輪到邁克爾和艾蜜莉進入加護病房看馬特。馬特咕噥著,用自己骨折的右手打著手勢,讓邁克爾走開,出去。邁克爾不可能理解錯他的意思——他想同女朋友單獨待會,也許是想來個擁抱什麼的。邁克爾笑了,覺得不可思議,他真的是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嗎?然後就走出了房間。
  實際上,除在蘆葦谷與一群騎行的朋友擊掌慶祝,吃了能量棒的場景之外,馬特能記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週四下午。邁克爾來告訴馬特,會在感恩節回來看他,無論到時候馬特在什麼地方。那時是邁克爾在法學院第一年的第一個學期,而他現在已經缺課一週了。那天早上,漢克斯博士告訴他,他很有可能能夠回去上課。馬特能活下來,但接下來要開始他漫長的康復之路了。
  他的大伯父,丹尼斯·米勒是北維吉尼亞的一名教師,他要來醫院探望馬特,並順便把邁克爾送到華盛頓機場,趕週五早上的航班。因此,週四下午,邁克爾走進馬特的房間是來跟他告別的,告訴他感恩節的時候再回來看他。
  「你在說什麼呀?」馬特心想,「感恩節我當然會在家裡啊。」這是他自出事之後能想起的第一件事,是他自出事故以來的第一份記憶。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以為一切都很正常,感恩節自己當然會在家,不明白自己的哥哥在說些什麼。
  然而,其實沒有一件事是正常的。週四,馬特睡得昏天黑地,雖然他已經不再昏迷,但手術後的麻醉效果還沒完全消失。他的家人照常兩人一組進來看他。有一次在艾蜜莉和邁克爾回等候室的路上,一直看顧馬特的一位住院醫生正巧走過。艾蜜莉攔住醫生問道:「馬特很快就得去註冊下學期的課程了。您覺得,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應該先去幫他註冊嗎?」醫師猝不及防,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回答道:「我覺得你可能期望過高了。」醫生走後,艾蜜莉忍不住哭了出來,邁克爾在一旁安慰她。
  自馬特出事以來,艾蜜莉,以及其他所有人所關注的就只是馬特是否能活下去。在最初的幾天裡,艾蜜莉經常問醫生最壞的情況是什麼,而她覺得醫生總是含糊其辭,從不給她一個明確的答案。因此,艾蜜莉認為,如果馬特能活下去,就肯定還是原來那個「馬特」,是他自己,他們還會繼續過原來那樣正常的生活。然而這只是艾蜜莉毫無根據、過於天真的想法。但是在遇到這位醫生之前,還從沒有人坦率地告訴過她,馬特的腦部損傷可能會是長期甚至永久性的。現在,短短三秒鐘的交談,揭開了矇蔽她雙眼的懵懂面紗。她從一位醫生那裡得到了真相,而這位醫生並沒有準備好把這樣的訊息告訴她,正如艾蜜莉也說不定備好接受這樣的訊息一樣。有人可能會認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遭受了如此嚴重的事故,發生可能影響正常生活的腦損傷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這一訊息對艾蜜莉來說,就像晴天霹靂。她眼前飛快地閃過以後的生活。馬特有可能重返校園嗎?他還能成為一名醫生嗎?他一輩子都得躺在家裡了嗎?她在等候室不斷地啜泣,邁克爾·米勒盡其所能地安慰她。雖然,米勒一家一直都知道,永久性腦損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或者說可能性很大。但他們確實也沒有多考慮這個問題。他們全部的注意力,和艾蜜莉一樣,都放在馬特能否活下去這一點上,而不是去想接下來會怎麼樣。
  ***
  肯·格雷戈里一個人住,車禍後的頭幾天對他來說是最難過的。肯沒有告訴任何人發生了什麼事,包括他的妹妹和母親。白天,他努力讓自己忙東忙西,不去想車禍的事,但是那幾天夜裡,他幾乎完全無法入睡。躺在床上,一幅幅地畫面一直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馬特的臉直直撞上擋風玻璃,馬特躺在路面上不斷吐著鮮血。肯沒有吃藥,也沒有去看醫生。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著。週二,他回去上班了,但那也不好過。店鋪那裡有些人已經聽說了車禍的事,肯也回答了他們的詢問。最初,馬克或瑪麗安每天給肯打電話或發郵件,告訴他馬特那邊的新進展,同時也在關心肯的狀況。週四,他們打電話來,告訴他這個好訊息。看起來,馬特能活下去了。但是,還是那樣,只要一想到馬特今後要面臨的情況,他要經歷什麼樣的重重困難才能恢復如初,肯心裡就又難過起來。他並不覺得內疚,但是他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他的世界因為這場車禍受到了撼動,就像馬特的大腦一樣。
  週五,魯迪又去醫院探望馬特了,這次終於見到了自己運動夥伴。他覺得現在馬特的腦袋是正常時的兩倍大,但他真的沒想到他還能再醒過來,所以看到他的樣子沒有給他什麼困擾。頭腫起來比丟掉性命不知道好多少倍。馬特大腿上還放著那臺小小的交談機,用骨折的手打字,動作笨拙不堪,還一直不停地碰到空格鍵。魯迪最後終於看出馬特想打的什麼字了——「什麼」。
  「你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魯迪對馬特說。「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吧。」
  週五,馬特開始間歇停用呼吸器,到了週末,他已經可以通過鼻孔和喉嚨上的氣管切開管自行呼吸了。由於馬特已不需要再使用呼吸器,因此,在事故之後第七天,他終於離開了加護病房,搬到東樓六樓的病房。六樓是重傷特護病區,像馬特這樣從加護病房轉移出來的病人通常搬到這一層來。醫生說現在馬特已經可以安全的吞嚥食物了。因此,儘管馬特的上下顎仍然縫合著,他已經可以用吸管來吸食液體了。在過去的一週內,食物都要從他鼻子裡的鼻胃管輸送進去,現在他終於可以喝點水或果汁,甚至清湯了。
  醫生開始嘗試著告訴米勒一家,馬特接下來可能面臨的情況。他的大腦有可能遭受永久性損傷,或許也有可能只是長期性損傷。可能需要在醫院待幾個月,這要看他腦部和面部的恢復情況。在那之後,他可能還要去康復醫院住更長的時間,解決失憶和語言障礙、性格變化之類的問題,治療腦損傷引起的虛弱等等。醫生強烈建議邁克爾和南希去找康復專家談談。
  康復專家告訴邁克爾和南希,馬特有可能不得不重新學習一些基本技能,例如繫鞋帶。另外,在馬特身上可能會出現驚喜,也有可能出現更為複雜的狀況,有可能要再做幾次手術。所有人都需要耐心,慢慢來,看馬特康復情況如何再作打算。米勒一家已經通知了馬特的教導主任,告知馬特發生的事故。人們都在想,馬特今年秋季學期應該沒戲唱了,再之後的春季學期應該也仍處在康復期。如果幸運的話,他可能會在明年秋季學期重返學校。
  這就是幾乎所有人的想法。
  只有馬特自己不是這麼想的。
  週末的兩天,馬特一點一點地恢復了各個部位的知覺。週六,他可以下床了,甚至走去了洗手間。他還學會了怎麼調節自己的病床。到週日下午,聽了艾蜜莉和其他人的講述之後,他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及現在自己在哪裡。他逐漸對小小的加護病房交談機失去了耐心,轉而用打著石膏的右手寫字,但他幾乎無法握筆,寫出的字跡潦草,難以辨認。
  週日下午,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馬特在本子上寫道:「我要回家過感恩節。」
  那就是18天以後。
  他的家人驚愕地看著他。要怎麼才能告訴馬特,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要出院,」馬特又寫道。「在感恩節的時候。」
  任何一個人,醫生、馬特的家人都不相信這真會發生。除了馬特自己。他繼續寫著:「我要離開這裡,」以及「感恩節回家。」
  醫生對米勒一家和艾蜜莉解釋說,馬特只是還不明白自己會面臨什麼樣的情況。要想恢復最少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週日,麥克·米勒的老朋友,麥克·米薩爾,之前在華盛頓特區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來到醫院探望馬特。他發現馬特基本上面目全非。他心想,這孩子如果能在明年的感恩節回家過節,都算他幸運了。
  馬特在紙上寫了更多的問題:
  「我怎麼回去?」
  「有人替我把自行車收好了嗎?」
  他對他媽媽南希說:「能幫我找一些鈉含量更低的雞湯嗎?」
  沒有人弄得懂馬特的想法。他們都剛剛熬過這輩子最難熬的一週——馬特有可能死去;也有可能倖存下來,但就算是活下來,還能復原嗎?但是馬特自己並沒有經歷這些過程。過去那一週,某種程度上來說,在他的腦海中根本不存在。實際上,相對而言,他仍處在興奮狀態。馬特能想起來的近期記憶都是些美好的回憶——在學校度過美妙的一週,到山上去騎車。當馬特在醫院醒來之時,他在腦海中快速地檢查了自己的狀態,感覺良好。他的大腦仍在運轉,腿也可以走。他只把這次事故看成是生命中的一個小小的插曲。想到要有一個月不能參加三項全能運動了,他倒覺得是個大問題。他並不認為自己的狀況有多糟糕,因此,他覺得自己到醫院對面的大學校區買杯奶昔喝喝,或者回家去都不是什麼問題。他並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曾經離死神有那麼近,也不知道自己的傷勢有多麼嚴重。
  邁克爾·米勒向一位醫生指出,馬特寫的文字毫無拼寫錯誤,他還能監控自己的飲食,這些不都說明馬特的大腦功能一切正常嗎?然而醫生略帶調侃地回答道:「等到他能做到一些真正有難度的事情時,我們才能確定。比如參加物理考試。」
  11月11日,週二,車禍後的第九天。艾蜜莉的把她的膝上型電腦帶去醫院,透過無線網路連線網際網路。那天晚上,馬特試著用艾蜜莉的電腦登入維吉尼亞大學的電腦系統。艾蜜莉非常清楚他想做什麼,但麥克和南希並不知道。他們和他一起坐在房間裡,但並沒有意識到在發生什麼事。馬特正在註冊春季學期的課程。如果是四天前,艾蜜莉也許還不會向他提出這麼瘋狂的建議。然而此時此刻,儘管在馬特父母和醫生的眼中,他是異想天開,但馬特認為自己春季肯定會回去上課,自己的生活也將回復正常。而艾蜜莉也順著馬特的思路,滿懷希望和期待。馬特的父母並不想惹他不高興,或者讓他洩氣,因此當時並沒有為這一事大驚小怪。但他們明顯覺得很擔心。康復師告訴過他們,馬特甚至可能需要重新學習怎樣繫鞋帶,而馬特自己竟然想要去上課。那可是醫學院預科的物理課程啊!馬特那天晚上沒辦法登陸學校的系統,因為學校的系統當時出了故障。但是他的決心並未因此而受阻,也沒有因為父母的擔心而退卻。合上艾蜜莉的電腦之後,他給父親發了個資訊,請他繞道蒙特貝羅環路,把他在學校裡讀的書帶過來。馬特想要開始補上拉下的功課了。
  ***
  馬特的父親在上週日和週一已返回先鋒集團上了幾天班,接下來的幾週裡,他會在先鋒集團和醫院之間往返奔波。馬特永遠是他心之所繫。事實上,那個週日,也就是11月9日,車禍一週後,他給馬特的郵件裡寫道:「今天我坐飛機回家了,但是很快會回去陪你。你媽媽和艾蜜莉告訴我,你已經能自己走到陽臺上了。你給所有人帶來一個又一個驚喜!我愛你,非常非常愛你。雖然我昨晚已經跟你講過,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你是我認識的最堅強、最勇敢的人……」
  麥克·米勒,還有一大堆工作等著他。馬特出事的時候,正趕上公司遭遇財政危機的關鍵之時。股票市場暴跌,政府也隨之每況愈下。全世界正處在金融危機爆發的邊緣。除此之外,麥克還換了一位新上司——麥克納布,他剛剛接替了布倫南,成為先鋒集團的新CEO。麥克在先鋒集團裡接手的新工作其實是為他量身訂製的,而在公司成長期,傑克·布倫南在任時,分配給他的工作任務跟現在不一樣。因為麥克所擅長的領域廣泛,而做過的工作也很豐富:從安保、投資組合審查、政府關係、新基金募集,到合規、資訊保安、通訊和市場行銷。而每當公司需要作出重大決策時,最關心先鋒集團品牌和形象的人就是麥克了。麥克不在的時候,他的團隊當然會頂上他的空缺,而麥克也仍與團隊緊密聯繫,出色地把工作完成了。「他一直參與公司的重大決策,而且我得告訴你,他協調和平衡一切的能力真讓你覺得不可思議。」麥克納布這樣說。「我非常信任他。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這一切的。前路漫漫,還有許多難題等著我們去解決,而麥克對我們至關重要。而且似乎問題一到他那裡就會迎刃而解。」
  麥克每次回公司只待一兩天。而吃飯時,他總是不得不讓他的行政助理,南希·魯菲尼去餐廳替給他拿點吃的,因為如果他自己去,路上就會不斷被朋友和同事攔住,向他表示慰問,並關心馬特的傷勢。似乎整個公司的人每天都在從南希·魯菲尼那裡瞭解最新情況。麥克很快就意識到,如果他停下來,每問必答的話,他就完不成自己的工作了。這難壞了他,因為他本身是一個外向人,又打心底裡感謝同事們的好意,然而,他必須儘快做完自己的工作,趕快回到夏洛蒂鎮去,那才是他真正想待的地方。
  南希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檔案管理員,在跟學校請了假之後,就在醫院對面的萬怡酒店住了下來,準備打持久戰。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直非常明智地儲存自己的能量,保持平靜的原因,她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將是一場漫長的旅程。從11月8日,週六開始,她在一個記事本上記下了一切有關馬特復健治療的事——哪些醫生來過,他們說了什麼,馬特做了哪些檢查,誰來探望過他,她都一一記下。南希每天都爭取早上6點趕到醫院,這樣便能與早上到馬特病房查房的醫生聊上兩句了。南希有一個週末回了一趟夏洛蒂鎮,她只帶了兩條裙子,一件背心,兩件襯衫過來,當然還有泳裝和泳鏡,無論走到哪她都帶在身邊。頭一個半星期,在麥克給她多帶幾件衣服過來以前,南希只能一直不斷替換穿著那兩件襯衫和裙子,在酒店洗了之後接著再穿。沒有人會注意她,不過就算有人注意也無所謂。當你的兒子正在與死神搏鬥時,誰會在意自己的外表呢?現在馬特已經離開加護病房,一個新的階段開始了,漫長又曲折的康復之路。而南希每天堅持游泳正是為了這個。她這麼做是為了她自己。照顧別人的第一條準則,是看護者本人先要把自己照顧好,雖然南希對這個準則並不十分清楚,但如果她不能讓自身精力充沛,控制好自己壓力,那麼對於馬特來說她就什麼用也沒有了。對南希來說,每天游泳就是個好辦法。萬怡酒店裡有個室內游泳池,不怎麼豪華,但這對南希來足夠了。她每天游半英里,自由式,水上轉身。55歲的她早已不能像年輕時那樣水下轉身了。
  南希和麥克都非常堅持,要艾蜜莉返校上課。艾蜜莉也的確這樣做了,不過她經常帶著課本到馬特的病房,只要她不上課,就在那裡學習一整天,陪在馬特身邊。當艾蜜莉在的時候,南希經常藉此機會出去走走,或去本傑瑞冰淇淋店裡買瓶花生奶油奶昔或是其他高卡路里的飲料,帶回來給馬特吸著吃。醫院的病房室溫很低,因此,第二週的一天下午,南希去哈里斯提特超市買了一條毯子。收銀員用悅耳動聽的南方口音同她閒話家常,問她買毯子來做什麼,南希老老實實地回答,她的兒子在騎車時遭遇車禍,險些喪命,而現在他待的病房裡實在太冷。收銀員開啟她的小筆記本,從裡面抽出祈禱手冊,問了南希他兒子的姓名,然後記下來,說可以一起為他祈禱。南希非常感激,向她道了謝。
  馬特的康復速度真是驚人。從藥物誘導昏迷中甦醒過來一週以後,在經歷了病歷上正式名稱為腦實質剪下性損傷、腦挫傷、腦實質內出血、硬膜下血腫以後僅僅十天,在週三的早上,醫生走進馬特的病房,看到他正在讀物理課本。
  就算這些醫生自詡為見多識廣,這一幕還是讓他們瞠目結舌。其實,坦率地說,馬特的作法是把他們嚇壞了。神經外科醫生希恩擔心,閱讀和學習會加重大腦的負擔,使他過於勞累,給他康復中的大腦帶來壓力。如果是其他傷勢跟馬特差不多的人能夠在床上坐起來,希恩醫生就已經喜出望外了,那已經是了不起的勝利了。然而,馬特還在學習物理?還拿著記號筆?
  「你真應該看看他們當時的樣子.」麥克·米勒說。「醫生們都呆住了。」希恩醫生剛看到這一幕時,直搔頭皮,想要說服馬特不要那麼急,慢慢來。但是慢慢的,希恩發現這對馬特來說也是一種治療方式,就轉而支援他了。
  然後,麻煩又出現了——馬特的臉。他的臉看起來就像糟了毒打一樣。而問題不僅是臉上仍然腫得厲害。現在看來已毋庸置疑,在這場車禍中,馬特的臉部神經已經受到大面積損傷。控制馬特左臉的神經無法正常工作,他的左眼合不上,醫生在他左眼皮內植入了金屬棒,以利用重力作用下垂。這又是一次手術。他的嘴角向下歪著,就像暴跌的股票行情圖一樣。他還流口水,也不會笑。此時此刻,還沒辦法知道馬特的神經是否還能恢復正常,或者說能恢復幾成。馬特·米勒,原本是個身強體壯、英俊帥氣的大學生,現在看起來明顯走樣了,而且都沒辦法掩飾。但對這一事實馬特似乎完全不在意。
  首席住院醫師傑瑞德·克里斯多福是帕克醫生的同事,每天早上都會來馬特的病房檢視他的情況。有時甚至早上6點之前就來。而渾身插滿各式各樣輸液管的馬特則通常會下床,向房門走過去,用他打著石膏的手同克里斯多福醫生握手。「回你床上去!」醫生命令道。克里斯多福是位相對而言比較年輕的醫生,有5年的住院醫師經驗,但他從沒見過這樣的病人。若是有人傷成馬特這樣,他完全有權利鬱悶沮喪、愁眉不展,哀嘆自己所失去的一切,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禍壓垮,變得憤世嫉俗,或至少想逃避這一切。但是,從床上下來,主動與醫生握手這樣的做法簡直太超出常理了,讓克里斯多福頗為震驚。馬特總是那樣的快活、樂觀和積極,而實際上,馬特太過於樂觀了,帕克和克里斯多福都為他感到擔心。他身上如此明顯的身體和面部損傷,他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因素,如果馬特有一段鬱鬱寡歡的時期,來消化自己的憤怒和悲傷,那都非常正常,而且那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帕克承認,最初他認為馬特積極樂觀的行為和態度是大腦受損的明顯後果,是一種人格障礙,是大腦神經網路受損導致情感不正常反應的確鑿訊號。大腦損傷是對馬特異常行為可能性最大的解釋。但是過了些日子,在對馬特有了更多接觸和觀察之後,帕克認為情況並不是這樣。但是克里斯多福仍舊對馬特的行為憂心忡忡,認為馬特把自己真實的情感封存在內心,這最終對馬特會非常不利。他曾兩次在走廊上私下同南希談過,表達了他的擔憂。而南希卻並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她開始理解兒子的精神力量,是他的秉性。
  馬特的朋友們,即使原本就知道他是個樂觀的人,還是感到震驚。克里斯·莫羅在事故一週後第一次去探望馬特,他走進病房,看到馬特正在看一本三項全能運動雜誌。對馬特而言,幸運的是他對這場事故沒有一點記憶。對於創傷病人,尤其是腦部創傷病人來說是很常見的。希恩醫生解釋說,馬特不記得事故經過,一是由於他腦部受損,二是因為醫生給他用的誘導昏迷藥物,會產生「失憶」反應。希恩認為,因為車禍引起的恐懼,而使馬特的大腦努力把這段記憶遮蔽在外而造成失憶的可能性很小,或者完全沒有相聯性。可是,克里斯·莫羅對事故的記憶卻無比清晰,歷歷在目。他也清楚地在馬特父母的臉上看到那種內心的痛苦,那種他永遠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承受的痛苦。因此,他決定賣掉自行車,放棄三項全能比賽,只堅持跑步和游泳。
  馬特同樣清楚自己給家人和艾蜜莉帶來的痛苦。這也是他沒有把自己的臉放在心上的原因之一。這也是一種奇怪的現象——對給所愛的人造成巨大傷害的事件,自己卻沒有一點印象,甚至連情緒上的關聯都沒有。但是,馬特希望彌補和治癒自己給他們造成的傷痛,這個願望比其他一切都更為強烈。馬特看出來,自己一天天好轉,是對他們最有用的安慰,會給他們的心靈帶來最多的慰藉。任何事都不能阻擋他這一決心。老實說,如果不是家人和艾蜜莉在他身邊陪伴,馬特可能不會有這麼大的決定和這麼大的動力。但是,他們一直都陪在他身邊。而最能慰藉他們心靈的事就是看到馬特一天天好起來。因此,回報他們的最佳方式就是更加積極樂觀,儘快出院。對於這一點,他既是為了大家,也是為了自己。對馬特來說最好的事情就是康復出院,對家人和艾蜜莉來說也是一樣。他不會允許自己變得意志消沉,因為那樣對自己所愛的人來說,又將是沉重的打擊。馬特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然而,如果說馬特在白天看起來積極向上,充滿自信,夜晚就是另一回事了。
  白天,馬特會一直很忙。朋友經常來探望他。他玩金羅美紙牌也達到所向披靡的水準。醫生也為各種事情進進出出。他還一直在讀書。身邊的每個人都積極樂觀,他從他們身上汲取能量。他也並不怎麼為喉嚨中插的鼻胃管感到煩惱,因為白天有那麼多其他的事情占據著他的大腦。有些日子,也許只有幾個小時,他在和朋友聊得起勁時,甚至都忘記了自己還身在醫院。
  但是夜晚就大不相同了。漫漫長夜,孤單難耐。他睡得不好。由於臉腫得太厲害,他不得不把床調成傾斜45度,這樣使入睡更加困難。鼻胃管也不斷地惹他生氣。夜裡嗶嗶的噪音不斷,令他的神經不得安寧。馬特至少每個小時就要按一次呼叫按鈕,向護士要一杯水,其實他只是想有人陪陪他,因為他找不到辦法轉移注意力,只好數著羊等待天明。這也是馬特每天早上看到克里斯多福醫生早早來查房,就特別開心的一個原因。克里斯多福的出現就意味著那些孤獨、恐怖的夜晚的終結。馬特所寫的要回家或是要出院的話大部分都是在早上寫下的,在他母親剛到醫院的時候,那個時候他還沒能從夜裡的絕望中擺脫出來。
  即使在最低落、最黑暗、最寂寞的夜晚,馬特也從未詛咒過自己的命運,或是懊悔自己的過去。當然,他也會生氣,因為自己還困在醫院裡感到憤怒。他覺得自己已經恢復到可以出院的程度了,不需要再待在這裡了,然而讓他惱火的是,其他人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他們強迫他待在這裡,他很生氣。即使在最寂寞的夜晚,他都沒有反覆回味是誰讓自己落到現在這般田地。他從不因自己所失去的東西而懊悔,也從不詛咒自己的命運。這一切都是因為馬特是一個最實際和務實的人,因為他的本性,以及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沉浸在自己的不幸中有什麼好處呢?什麼都不會改變,事情只會越來越糟。這些都與馬特最主要的目的背道而馳——儘快康復,出院回家。馬特並不是討厭深入思考,也不反對反覆回味,但他只會在能從反覆回味中獲益時才會這樣做。他從病床上得到的人生道理很簡單,當思考對你有益時,則盡你所能地思考,而如果思考徒勞無益,又何必反覆去想呢?
  但是,醫院裡的夜晚對馬特來說依舊是很可怕的。起初,他沒有說出來,但這一事實分兩個階段表現了出來,先是暫時性精神錯亂,然後是在清醒時的求助。
  11月12日週三的凌晨兩點,馬特給艾蜜莉傳簡訊,讓她「把爐子關掉,把東西都拿走」。那天早上,護士告訴艾蜜莉,馬特夜裡常常犯糊塗,有可能是因為大腦的損傷,也有可能是因為給他注射的止痛劑。這句話把艾蜜莉點醒了。一直以來,她一直天真地以為馬特晚上都睡得很安寧。第二天凌晨1點,馬特又傳簡訊給艾蜜莉:「我想你了。」艾蜜莉很瞭解自己的男朋友,知道他不喜歡給別人施加壓力,因此這條資訊意味著他真的非常寂寞,有可能甚至是害怕,他需要她。現在艾蜜莉明白了馬特夜晚承受的痛苦,她不想讓他一個人承受這一切。於是,艾蜜莉大半夜一路從宿舍跑到醫院,將近一英里的路程。當艾蜜莉趕到醫院時,馬特的眼睛濕潤了。一整夜,艾蜜莉都坐在椅子上,把椅子拖到盡可能靠近馬特的病床。馬特躺在病床上,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他不願鬆開,艾蜜莉明白,他只是想確定她還在。之後艾蜜莉每夜都會來,但盡量在早上6點之前離開,把椅子放回原來的位置。因此南希從來沒有發現。
  ***
  當馬特還在加護病房時,創傷部的營養師,凱西·歐唐奈曾來到馬特的病房對他進行健康評估。第一次是艾蜜莉接待地她。聊天時,艾蜜莉告訴她:「你知道嗎,馬特是一名運動員,他身體裡脂肪含量少於5%呢。」歐唐奈根據她19年的工作經驗,暗想,「是的,沒錯,我們沒有幾個病人的脂肪比率會低於5%。」歐唐奈敢肯定,這個無知的女學生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全美國的醫院,不僅維吉尼亞大學醫院的營養師們面對的總是相反的局面——不計其數的肥胖問題。但是,等到歐唐奈看了病床上的馬特,注意到他肚子上的六塊腹肌,又檢查了他的病歷記錄以後,她就明白了。就是不實際測量馬特的脂肪比率,艾蜜莉說的也是對的,或者接近正確。這個年輕人身強體壯。
  而這成了另一個麻煩。要康復,馬特需要補充大量能量。機體對這樣嚴重的創傷作出的生理反應就是製造出更多療傷所需的荷爾蒙。相應導致馬特身體的能量消耗量飆升。他的身體需要補充更多能量,至少要增加50%的攝取量。這一能量需求比運動員的還要大。而馬特體內並沒有儲存脂肪,也沒有額外的卡路里來源。風險在於,如果他無法獲得所需的能量,身體就會開始消耗自身的肌肉,這樣一來,他的身體不但不能康復,還會導致機能退化。
  馬特從加護病房轉到外傷病房時,歐唐奈去找南希,和她商討馬特的營養需求。她向南希解釋了馬特的情況。據這位營養師說,馬特每天需要額外的4000卡路里的熱量。醫生需要透過手術把PEG胃飼管直接從腹部插進胃裡,這樣就可以把像安素營養液這樣的高卡路里流質食物直接輸送到馬特的胃裡。目前,從馬特鼻中插入的鼻胃管只能應付暫時之需,他不可能帶著鼻胃管出院。但手術插入的胃飼管就可以長期使用,在康復醫院甚至在家裡也可以繼續使用。在歐唐奈看來,馬特幾個月內都不可能離開這根PEG管,這是肯定的,就像太陽只會從東方升起一樣肯定。最起碼也要等到馬特有了臨時牙,能夠咀嚼實質食物的時候才能撤掉。「他從吸管裡喝下的食物是達不到每天4000卡路里能量的。」歐唐奈對南希說。「我認為他需要植入胃飼管。」
  南希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她斬釘截鐵地回答:不。她與兒子商量說,她覺得這樣會毀了馬特,她不想這麼做。馬特受的罪已經夠多了。馬特對媽媽說,他相信自己可以喝得下足夠卡路里的流質食物,並且可以慢慢增加食量,這樣到感恩節,他攝入的能量就能達到每天4000卡路里了。在馬特看來,4000卡路里並不是不能達到的目標,雖然可能其他人並不這麼認為。
  歐唐奈對南希的反應就像她當初對艾蜜莉的看法一樣——這女人什麼都不懂。但歐唐奈意識到她的意志不可動搖,於是隻好決定讓馬特試一試,以一週為限,看看馬特是否能自己把能量攝取量提上去。南希或者馬克·伯納迪諾每天都會給馬特帶來一瓶傑瑞冰淇淋店的麥克萊恩生奶油奶昔,馬特也開始喝醫院提供的兩瓶440卡路里的蛋白質飲料。一天早上,馬特躺在床上看到蛋白飲料瓶上營養成分中寫著「每罐含3克脂肪」,於是馬特在紙上寫道,「這個,不要再給我這種飲料了。」他換成了橘子口味的清風飲料,一種盒裝果汁,含250卡路里和9克蛋白質。開始時,他一天喝兩盒,然後逐漸增加。游泳隊的朋友也在自己的置物櫃裡翻找高蛋白、高卡路里的飲料,帶給馬特。馬特·麥克萊恩和另一個游泳隊的隊友到哈里斯提特超市買他們能找到的卡路里最高的成箱飲料。當他們排隊付款時,收銀員友好地問他們買這些飲料幹什麼。他們告訴她,他們有個同學騎車時經歷了一場可怕的車禍,現住在醫院裡,他的下巴被縫起來了,只能用吸管喝流質。當收銀員問,你們的朋友是馬特·米勒嗎?他們驚訝得目瞪口呆。「瞧,我早就把他的名字記在我的祈禱手冊上了,我每天都在為他祈禱。」
  南希·米勒詳細記錄下馬特喝下的所有飲料,這是她自製的醫療記錄,歐唐奈每天都會來檢視一遍。每天,馬特飲食的卡路里含量都在升高。
  ***
  從許多方面來說,馬特都太幸運了。經歷了這麼嚴重的車禍,他不僅活了下來,看起來還逃過了永久性大腦損傷這一劫。而且他身邊有愛著他的家人、朋友,每天都有人來探望。每天都來馬特的病房的漢克斯博士說:「你們得買票入場了。」在創傷部負責馬特的護士之一,珍娜·布林頓覺得,她每次去馬特的病房,都有朋友或家人在旁。回到加利福尼亞的邁克爾,幾乎每晚都與馬特視訊聊天。這是邁克爾的女朋友琳達·劉的主意。邁克爾用琳達帶攝影機的蘋果筆記型電腦,馬特用艾蜜莉的蘋果筆記型電腦。這樣,兄弟兩人就能看到對方了。聊天只是形式上的。對於邁克爾說的話,馬特只能咕噥著回應,或者只能用豎大拇指和倒豎大拇指來表達是和不是。
  維吉尼亞大學游泳隊教練馬克·伯納迪諾幾乎每天都來看馬特,有時候一天來兩趟。週三,11月12日,他給馬特帶了一份禮物,一件T恤。
  「你不能總穿這件病員服,我都看膩了。」伯納迪諾對馬特說。
  T恤上印著北卡羅萊納州籃球教練吉米·瓦爾凡諾的一句名言,那是在他死於癌症之前:「不要放棄,永遠不要放棄。要想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你必須對生活充滿激情。你要有夢想,有目標,並願意為之奮鬥。」
  這一天,伯納迪諾還做了另一件事。他扶著馬特下了床,陪他一起沿走廊走到門廳裡。第二天,他又來了,這次他們一起走過兩段走廊又走回來。第三天,他們一直走到樓梯間。11月15號,伯納迪諾陪著馬特走下兩層樓梯,然後又走上來。週日,11月16號,事故後僅僅兩週,伯納迪諾陪著馬特從六樓病房走到八樓,又下到一樓,然後又上了六層樓梯回到馬特的病房。第二天,伯納迪諾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小腿火燒火燎的,但馬特若無其事。伯納迪諾能看得出,馬特很喜歡這樣做,很享受每天的挑戰,從中找到跟自己競爭的樂趣,測試自己的耐力極限,並不斷超越它。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伯納迪諾又變成了馬特的教練。
  伯納迪諾那時還要訓練其他60名學生,男女泳隊都正處在賽季最關鍵的時刻。維吉尼亞大學游泳隊是本地區,乃至全國的強隊,兩支隊伍中有幾名選手甚至具備參加奧林匹克運動會的潛力。馬特·米勒只在伯納迪諾的游泳隊待了一年,之後就退出了。這是將近兩年前的事了。然而,伯納迪諾仍舊每天去馬特的病房。有天下午,馬特潦草地寫了張字條給他:「迪諾,我愛你。謝謝你在我身邊。」看到字條,伯納迪諾忍不住熱淚盈眶。後來,他把字條貼在了自己辦公室的牆上。
  在1970年代初,伯納迪諾自己也曾效力於維吉尼亞大學游泳隊。他同樣來自費城上達比區,這座城市外圍的一個藍領工人居住的小鎮。他喜歡競爭,也喜歡游泳。從維吉尼亞大學畢業之後,在企業裡工作了兩年,可是他發現自己是那麼想念游泳和比賽。於是,他重返維吉尼亞大學讀研究生,兼任游泳隊的助理教練,每年拿1000美元的薪資。當游泳隊主教練的位置突然空缺的時候,他成為了主教練,當時的他只有26歲。現在,他56歲了,更富有智慧,他承認當時並沒有完全準備好,對於怎麼做一名教練還沒有頭緒。他感到遺憾的是,最初執教的幾年,游泳隊員和潛水隊員們並沒有得到應得的良好訓練,反而是他們讓他學會瞭如何去做一名稱職的教練。伯納迪諾對隊員要求很嚴格,尤其是在剛執教的那幾年。因為和選手之間的年齡差異太小,他必須得說了算。鐵腕手段是不得已的選擇。隨著時間流逝,他在不斷成長,最終他總結出了自己教練哲學的兩個原則:一是發現每個孩子內心的動力,盡可能地激勵他們進步。伯納迪諾相信,努力定會有結果。無論在游泳池裡,還是在董事會議室裡,無論是婚姻,還是撫養孩子,不管面臨怎樣的挑戰,如果這些隊員們能通過刻苦訓練堅持到底,做好應該做的一切,他相信,這樣他們就能夠作好應對任何挑戰的準備,這種挑戰絕不僅僅只侷限於泳池。這就是伯納迪諾教給隊員們的。他們會更加自律、自信,充滿力量。伯納迪諾的第二個原則很簡單,就是去愛這群孩子們,發自內心地關心他們,讓他們知道,教練絕不只是在游泳池邊上時才在乎他們,只要他們需要,他就會在他們身邊。伯納迪諾也是這樣努力的。
  在邁克爾·米勒還是大一新生時,伯納迪諾已經把維吉尼亞大學游泳隊打造成了一支全國強隊,隊員的平均水準都遠超邁克爾。然而邁克爾有好幾個星期放學後都去找伯納迪諾,問教練他能不能做一個替補隊員。邁克爾相信,在美國,不會有別的一級游泳隊允許他走進教練辦公室,跟教練毛遂自薦,還不被轟出去。但是,邁克爾認為,伯納迪諾「有著老派的靠艱苦奮鬥發家的觀念,認為人們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作替補隊員正是這一觀念的體現,他正是這一觀念的信奉者」。
  伯納迪諾第一次見面時就告訴邁克爾,會給他一次機會,但他必須找到自己適合自己角色,一個能夠幫助整個團隊的方式。伯納迪諾和邁克爾自己都清楚,憑邁克爾現在的游泳成績,不可能幫助游泳隊贏得比賽或是提高比分。他需要找到其他的辦法,不然就不可能繼續待下去。
  邁克爾·米勒把自己能付出的一切精力都給了這個團隊。雖然其他隊員更有天賦,但邁克爾是練習最努力的一個。沒人比他的態度更積極了。跟其他隊員一樣,邁克爾剛來游泳隊時也是身形瘦削,他肌肉發達的隊員們馬上送給他一個綽號——豆芽菜。而伯納迪諾也願意盡其所能幫助這根140鎊的「小豆芽」強化訓練,並看著他一天一天茁壯起來。他向那些明星隊員表明,如果這孩子能完成所有訓練,而毫無怨言,毫不退縮,那麼他們也應該這樣。邁克爾喜歡伯納迪諾用對待所有其他隊員一樣的態度對待自己,他對他像對所有人一樣大吼大叫,正因為這樣,才讓他覺得自己和每個人一樣。其他隊員也開始像伯納迪諾一樣對待他。邁克爾必須要提高,達到伯納迪諾給他設定的成績目標,和其他人一樣。「這樣的期待在幫助我提高游泳成績的同時,還給了我很大的自信。」邁克爾在談到與伯納迪諾的相處時說。「如果有人相信你,還給你很高的期望,並讓你對你的成績負責,那會讓你信心倍增。在高中時,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把精力都放在學業上,完全不外向,也不會像我現在這樣扮演領導人的角色。這一切變化都是因為馬克。是他鼓勵我在泳隊裡多說話。他不僅發揮了我的游泳潛力,還發揮和培養了我的個性。」
  雖然隊友們叫他「豆芽菜」,但伯納迪諾卻叫他「總統先生」,因為邁克爾很聰明,學習成績特別好。他在泳隊的角色,最初是刻苦訓練的人,之後又成了領導者。他是一名出色的傾聽者,他能很快地,輕而易舉地發現誰在功課上遇到了麻煩,誰跟女朋友鬧彆扭了,或者誰正因為自己的表現悶悶不樂,而且他也知道怎麼把他們的情緒調動起來。他在運動員更衣室裡發揮了潤滑劑的作用,比如在一場大賽的壓力之下,個性強的隊員之間難免出現小爭執,小摩擦,而有了邁克爾,這些都被化解了。邁克爾作為一名替補隊員,在第四年的時候,被隊員們選為隊長。
  馬特初來游泳隊時,也是做一名替補隊員。伯納迪諾在他身上看到了和邁克爾一樣的品質,同樣態度積極,訓練刻苦,並為隊友付出,一個優秀的孩子。事實上,伯納迪諾看出馬特比邁克爾更具游泳天賦,所以有了馬特,伯納迪諾就更加高興了。第一年,馬特完成了伯納迪諾給他定的所有訓練目標。但是,跟他哥哥不同的是,馬特並不喜歡游泳。老實說,他感到很無聊。他就是無法同他哥哥一樣對游泳充滿熱情。馬特也想能在某項運動中出類拔萃,但他知道那不是游泳。馬特為游泳投入了百分之百的努力,但在第一學年結束的時候,他告訴父母和教練,他要退出游泳隊了。
  伯納迪諾非常傷心,告訴馬特,他這樣選擇是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他用了各種威逼利誘的方法——既用他火辣的義大利脾氣,又用他精明又堅韌的費城人特有的個性,還利用他的教練身分,來說服馬特,勸他留在隊裡。伯納迪諾甚至還找邁克爾幫忙。邁克爾明智地跟他實話實說,如果有人並不是真正喜歡游泳,非要讓他付出那麼巨大的努力和犧牲,他真的很難開口。最後馬特還是退出了。但是伯納迪諾並沒有生氣,沒有把馬特列入黑名單。而許多其他教練就可能會這樣。伯納迪諾告訴馬特,泳隊這扇門永遠為他開著,他永遠歡迎馬特再回來。伯納迪諾對馬特也沒有任何怨忿。他告訴馬特要保持聯繫,隨時都能回來看看,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馬特大三那年秋天,發現了三項全能運動以後,每週會有兩天、三天或四天的早晨,在游泳池向普通學生開放的時間段裡,去游泳館進行自己的訓練。馬特也經常會去伯納迪諾的辦公室,跟他講自己的游泳成績,自己的訓練。伯納迪諾被他的熱情所打動。他能看到馬特眼中的光芒,那是他大一時在游泳隊裡所沒有看到過的。伯納迪諾知道,馬特找到了他一直尋找的東西。伯納迪諾還得出了另外一個結論,他之前對馬特的認識完全是錯誤的。伯納迪諾以前一直認為馬特是個短跑選手,但是後來看到他在泳池訓練的情況,聽到他自行車和馬拉松的成績,以及看到他現在每天康復的速度,伯納迪諾意識到自己錯了。承認自己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馬特不是短跑選手,他是天生的耐力運動選手。伯納迪諾想如果早看出馬特的這一特質就好了。
  因此,那天,陪兒子參加足球訓練以後,但伯納迪諾聽說馬特進了醫院,他知道,自己非得去那裡。他認為不管是哪位游泳隊員或者前隊員,只要需要他的支援,他都會去。現在,在醫院裡,伯納迪諾又成為了馬特的教練。他和其他人一樣,為馬特一天天的復原驚喜不已,從能做出反應,到恢復能力,再到主導自己的動作。
  「老實說,我覺得沒有幾個人經歷了馬特這樣的創傷,還能活下來。」伯納迪諾說。「他的『馬力』強勁,不管是他的心肺,還是他的意志,都充滿力量。我稱之為運動員的『引擎』。他身體的一切器官都經過良好的調節,健康有力,做好了迎接一切戰鬥的準備。他自認為他的戰鬥是鐵人三項,結果沒料到,他要為自己的生命而戰。」
  伯納迪諾也看得出來,醫生和護士對馬特的表現感到難以置信,而這卻給馬特帶來巨大的正面影響。「馬特能感受到醫生和護士們對他的康復進展感到興奮和喜悅。」伯納迪諾說。「他們覺得無法相信,而他自己卻很享受這一點。」
  ***
  在這樣的時刻,馬特的腦子裡其實並沒有多麼高尚的念頭,沒有什麼決心、動力、榮耀之類的東西。他心裡只有一個最基本、簡單和樸素的念頭——他想出去。他討厭那張病床,不喜歡要在別人的幫助下才能去洗手間。他討厭由陌生人拿海綿幫他清潔身體,不喜歡那些讓自己昏昏沉沉的藥物。他討厭那些打擾他的噪音。他也不喜歡夾在鼻子上,從喉嚨裡穿進去的鼻胃管。他討厭失去控制。他不喜歡看到同室的病友總是用錘電視機來發洩情緒。他討厭一個個夜晚。馬特知道是醫學拯救了自己的生命,並且幫助自己康復,他將永遠心存感激。但是他不願意待在醫院裡,不願意成為一個病人。在醫生眼中馬特是個神奇的病人,是醫生的理想,意志堅定、積極配合,對自己負責任,全神貫注地投入自己的康復。馬特積極的態度並不是做給誰看的,也不是他決定要這麼做。這更像是上帝賜予他的一個工具,就像鮪魚身上的尾鰭一樣,他用這個工具達成自己的目的,那就是離開醫院。那是他全神貫注的目標——離開這裡。他給家人寫下了無數遍「感恩節出院」的字條,如果他喜歡紋身,或者在醫院裡能做紋身的話,他一定會把這句話紋在身上。不管要經歷盡多少困難,即使每天要喝下幾千幾百卡路里的飲料,他也要離開這裡。他不是要去護理中心,也不是去康復醫院,他要回家,在感恩節之前。
  至少,馬特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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